外婆

爸，外婆的全名是什么?

我的外婆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继父生活，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平常人家尚且卖儿鬻女，继父更是视她如草芥，被虐打是常事。在我童年的清凉夏夜里，竹林摇曳，繁星满天的时刻，她会给我们讲那些生命初期的遭遇，语气平常，甚至满是善念，时常感怀菩萨让她活了下来并能享受如今的幸福生活。当时的我并不懂得，似乎不觉得这些事情有多残忍，还总拉着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好在命运善待，外婆作为童养媳遇到了善良的外公，一个会偷偷在她碗里埋下宝藏的男人，一个与之一心共白首的男人。

外婆于我，实际比母亲还亲，因为在我生命最初以及人生最关键的时期，都是她陪伴着我一同度过的，也正因为有她的庇护，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我二年级，母亲因为求学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在村属小学里我像一个小公主一样博得了所有人的目光：放午饭的时间，村里的孩子用铝制餐盒在简陋的食堂里打一份热腾腾的方块米饭，然后打开各式玻璃罐子，里面有豆豉辣酱、酸水泡菜，稍微好一点儿的是炸辣椒拌炸鱼块。我和哥哥便守在路边，遥望着那片棉花地，秋日的阳光明媚，天很高，棉花地里的棉花朵，枝茎的水分一点点流失，枯枝擎着洁白的棉花球饱涨地凸出来，和天上的朵朵白云映衬着。一个用发箍整齐笼住齐耳短发的矮小妇女，会穿过午时耀眼的阳光，穿戴干净整洁，左手挎着用一块蓝色棉布严严实实盖着的竹篾篮子，那双裹了一半又放开了的十分畸形的小脚会迈着小碎步快速地朝学校走来——掀开棉布盖子，香味扑鼻——我和哥哥每顿必吃的辣椒炒肉和一份新鲜的时蔬，在一群孩子们羡慕的目光注视下我俩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外婆昂贵的爱。

我高三时，外婆全程陪考，一日三四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外婆爱吃红烧肉，所以做土豆红烧肉时我就借口不吃肥肉，节俭的她就会心满意足的好好品尝这剩下的不能浪费的菜肴，日子久了，她居然突发奇想，专买瘦肉来入菜，而年少时蠢笨的我总是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某次餐桌上大发雷霆说她不该这样做菜，一点都不好吃。我以为自己聪明的解决了这件事，下午放学回家却发现她哭到红肿似核桃的双眼——她害怕有负于我父母之托，她害怕影响我学习，她也感到很伤心，她一手养大的外孙女竟然为了一碗菜对她如此忤逆。我以原子弹爆炸的威力伤害了一个单纯的老妇人。而正是因为她的悉心照料，我的高三才能毫无旁骛地学习。我此刻的幸福人生可以说有一半源自于她老人家的默默守护。

外婆不仅养育了我守护了我，还在无言之中教会了我善良。她似乎从未怨恨过任何人和事，她总是很谦卑地面对一切，生活中的苦难也好、幸运也罢。然后默默付出，辛勤劳动。她还经常对我说，看一个人多往他好的方面去看，这世界就会好很多。

那年春天，熬过了寒冬却没熬过初春的外公，撒手人寰。我跌跌撞撞赶回家，本就瘦小的外婆，因年岁渐长，背驼得厉害，那个迈着矫健的小碎步的双腿不知何时也成了O型腿，她愈发的矮小了，像是一个苍颜白发的稚童，远远地跑过来哭着抱着我说，你外公他就在那里，干干净净的，你去摸摸他!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回家，外公正好生病，二老去卫生所打针回来，暮霭中，我看见两个瘦小的身影，相互搀扶着，缩着脖子驼着背，颤颤巍巍，歪歪斜斜地从寒风里走过来，有种温馨也有种苍凉，我终是没有迎上去，就这样看着二老渐渐走到跟前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拉住了那个冰凉的，粗糙的小手。

还记得高三时，外婆和我说：读书好啊，读书识字啊，我就只读过几天的书，我姓王，三横一竖的王，名字不会写，你外公的字很漂亮，他能帮我写好。她在我手心里认真地写着，我却不屑一顾地说，你告诉我，我会写。然而，我并不记得她是否有告诉过我。

你外婆全名：王富连。

这次，我真的记住了，并且写下了这一篇文字，我似乎还可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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