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鼠
每个人都是一只小小的冬鼠,无论怎么抱紧自己,却仍是抵不住冬天那一分分的寒冷。春天若是迟迟未来,那一分分的寒冷便沉积在心底,直到有一天。
是突如其来的冰冷打破了一切的平衡,冬日午后的阳光也甚感冰冷,清晰地映照出脖颈青绿色的筋络,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看到记忆渐渐慢了下来,碎碎地拼成一块又一块。
她爱笑,仅仅只是爱笑,笑起时眯起的双眼甚至让你找不到她的焦点,这种笑,隐讳了她最初的味道。
她叫微生。
微生。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出身卑微的可怜。
母亲告诉她,你没有姓,更没有什么爸爸。
连她自己也不曾记得,那天,午后最盛的日光下,那回头深深的一眼是不是爸爸。或许,也就是那么深深的一眼,让她无法恨这个男人。也许真的是爸爸,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
犹记得上初中的第一天,按照惯例是自我介绍。她走上讲台,认真地在黑板上写下“微生”二字,不是美好的草字头的蔷薇的薇,而是渺小的一文不值的微小的微。
老师问她姓什么。她也是一脸认真地回答,我妈说我没有姓,我就叫微生。
班里的氛围因为她的自我介绍跌倒谷底。至此,没有什么人敢去接近微生,即使她爱笑,即使她貌似开朗,都没有。
微生就是这么恨她妈,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逼走她爸。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一个浑身肥肉的女人。
一个爱贪小便宜的女人。
一个极其粗鲁、说话大嗓门的女人。
一个不爱她的女人。
曾看过她随地吐痰后那粗鲁的样子。
曾看过她大骂隔壁邻居把垃圾丢在自家门口的样子。
曾看过她为了几分几毛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那是打从心底的厌恶,来自血液里的暗涌。
是如此厌恶那些同情而又复杂的目光,她的眼底永远是清冷的光,所以笑起来时习惯眯着眼,这样便可以挡住眼底一切的涌动,这样便可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班中总有那么一群女生敌视她,莫名存在的敌意。究竟是为什么,连微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平时寡言少语,又不受男生欢迎,这些雌性动物有个什么理由敌视讨厌她。
是在这一天,一个女生经过她的座位时手一滑将一杯滚烫的开水倾倒在她的桌面上,陶瓷杯碎在她的脚边。女生脸上挂着虚伪的故作惊讶的笑容,真是对不起呢。
微生微笑着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女生。
名字嘛丝毫没有印象,但是智商肯定不高,肯定是个啃校园青春言情的弱智。这么俗套的剧情是小学生看的故事书里才有的情节。演技也不好,这笑太假了。声音呢也太矫情了。
微生就是这么一直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女生,女生脸上的笑渐渐保持不住了,她有些怒气地嘀咕道,不就是倒了你一杯水吗?用得着一直这么恶心地看着我吗?
微生听到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同学,下次倒水的时候换个塑料杯吧。这个陶瓷杯不太环保,你不心疼我都心疼啊。还有你的笑很假,快收收吧。还有声音也矫情了点。拜托下次搞这个的时候回家先多预演几遍好吗?最重要的一点,情节俗套,赶快放弃那些恶俗的校园青春言情了。回家多看看《宫心计》。
四周有低低的笑声,细碎地涌入两人的耳畔。
女生调整好变成猪肝的脸色,微笑着说,微生,你以为自己清冷的眼神有多么吸引人吗?我最讨厌你这种故作清高的女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起来自己多么不屑,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这是欲擒故纵,想要吸引别人注意,想要别人爱你吧。做梦吧你!
微生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爱。说完,将自己杯中的水全部奉献给女生的头发。上课铃恰好响了。女生忿忿地回了座,微生则是低下了头,在纸上静静地画着,是太阳下的一株傲立的向日葵。然后,在一旁莫莫地添上一行字,是多么羡慕向日葵可以享受到阳光,温暖的阳光。
其实,同样是那么地期待爱,期待有这么一个人会在自己最孤独最无助地时候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期待有这么一个人会在自己最寂寞最彷徨时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笑容。
想要的就只是这么简单。
上高中的时候,和一个男生恋爱了。他说,他喜欢微生一个人走的时候眼中清冷的光芒,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光,却是牵动着世上最细腻的情怀。
就是这么平淡地在一起了,日子过得小小的,淡淡的,却也足以让微生倍感幸福。
在那一天傍晚,男生送她回家,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女生目送远远离去的男生后,一打开家门就发现了窗前脸色铁青的妈妈。是有些反感她的监视,微生厌恶地皱了皱眉,打算往里走。
你等等。她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
微生有些烦闷地问,干嘛。
那个男生……她似乎很努力地想要很好的组织语言。
是我男朋友啊。微生懒得再听她讲下去,抬脚便准备往里屋走,却被飞来的一只拖鞋砸到头,不禁踉跄了一下,你有病啊。
男朋友。男朋友。才高中谈什么朋友。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谈什么恋爱,你要是被人骗了,看谁管你!
微生冷冷地笑了,是啊,你不管你。而我又没有爸爸,我失去了一个深爱我的却被你逼走的爸爸。从小到大,有谁关心过我爱护过我,从小到大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现在终于有人爱我了。怎么,你妒忌了?你逼走了爸爸还见不得我好是吧?
就像是一只隐忍的冬鼠,冬日刺骨的冰冷在它心底越积越厚,爆发时它血红的双眼,那种深深的努力深深地蔓延到心底,那种令人畏惧的怒意是你不敢直视的魔障。
你知道吗?我都羞耻叫你一声“妈”,我哪敢跟别人提起我妈是那个满脸憔悴在菜市场会因为几分几毛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的卖菜大妈。别人问我姓什么,我会很认真地和他说,我没有姓,没有父母。微生的最后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重,一下一下很努力地凿着两个人的心。
她妈猛得操起旁边的碗向微生砸去,你说你爸很爱你,你说你爸是我逼走的。那个男人,你把他想得太美了!如果他爱我们,为什么要在我抱着你上门去找他时将我们拒之门外。你说你痛苦,你说你辛苦,那我究竟算上门?
像是多年累积的委屈在这一瞬间上涌,微生便看到自己平时凶悍的母亲的泪瞬间就吧嗒吧嗒地往地上砸。是为了你,我敛去年少的娇气;是为了你,我放弃了继续上大学的机会;是为了你,我不再介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是为了你,我每天拼死拼活。你却在这里指责我,为了男人,都是为了男人。
那一晚,微生望着蓝黑色的天空愣愣地出神。想的都是一句话。
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是为了你。
原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忍得最辛苦的人,直到今天才发觉母亲才是地底的那只最寒冷的冬鼠。
人们总以为冬鼠窝在洞穴便已足够温暖,却不知道厚厚的土层却仍是难以抵挡人世间的寒冷。
微生想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并没有见到母亲,似乎是在刻意的躲避微生,天还没亮的时候便早早去了菜市场。微生看着桌上的早餐,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下定决心般,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卡纸,很认真地在纸上写上两个字。
妈妈。
不知道是过了多少的时光,微生的口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句如此大众化的“妈妈“。是因为不屑,是因为羞耻,是因为仇恨。她也难以想象她妈妈看到这张卡纸时的神情,是开心,是激动,是淡漠,是不屑?是第一次,她也有这么忐忑的感觉。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男生如往日般站在校门口等着她,看到她来时微微松了一口气,眉间的忧愁也瞬间消散,怎么这么晚才来!你干嘛去了。
听着男生有些怒气的话语,女生淡淡地笑了,是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眼眸中跳动着阳光,真好。
男生有些疑惑地偏过头。
女生接着说,有人关心自己,有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
在这时,立春的日光,一缕一缕地照在点点时光中。流年里,那一缕照在一个女生苍白瘦弱的脸庞上,那一缕照在一个母亲握着卡纸的粗糙的手上,那一缕照在一个男生亚麻色柔软的头发上,那一缕缕照进人们的心里。
寒冷的冬天再长也抵不过四季的交替,春天终究会来。当春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刚刚从洞穴中钻出的冬鼠身上,它已明白。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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