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序曲——也许有一天全世界都会把我忘记
即使是多年后的现在,当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当我用烧毁一封封信来抹淡自己的存在,当我抱着双膝静静地坐在荒草萋萋的郊外,听风呜咽着掠过枯黄的草叶尖,出神地凝视在一层层降下来的黑暗里陆续亮起来的灯火,我也依然清楚地记得曾经,记得被钢筋水泥压垮的风景。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枕着后脑,缓缓地倒下去,任满天星光搅乱我的视线。群星始终是这故事的见证者,它们缓慢地移动步伐,在暗如黑绸的夜空上年复一年地划下银色的痕迹。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翘了翘,真好,还能见到它们,真好。也许有一天全世界都会把我忘记,可至少我会望见自己的肩头落满星光,而它们,远在亿万光年外的它们,也会满怀柔情地望着我,用它们刻下的银色光路,为我书写墓志铭。
我叫思荞,一个守望者。
第一节守望
我原来就叫守望者,因为我不愿让孩子们叫我“稻草人”——那可真是个傻气的名字。我的任务呢,就是守着一片麦田。也不光是守着不让乌鸦进来,我也守着孩子们。从麦子生长到抽穗到结实,孩子们都在那里玩耍。农夫总要我好好看着他们,别要他们乱折麦子,我倒宁愿坐在悬崖边看他们尽情地玩。
没有什么比看他们玩更让我开心的了。他们的笑声清越如泠泠作响的泉水,如偶尔掠过我头顶的雀鸟从喉咙里淌出来的串串音符。有时候我忘了周围的一切,只顾着听他们大笑,看他们移动纤细的双腿,在饱满如麦穗的阳光里东奔西跑,挥舞双手,追逐打闹。孩子们闪耀着绚丽光彩的眼睛,干净甜美的面容,无不在我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就会有孩子跌跌撞撞地向我——向悬崖跑来。我从没忘记自己的职责,总是很认真地拦下他或她,送回到麦田里去。于是渐渐所有孩子都认识了我,他们叫我“守望者”。
有时他们也拉我去和他们一起玩,有个男孩总是在这时,冲我严肃地点点头,郑重地走到我的位置上替我站岗,然后咧嘴一笑,意示我放心地去玩。
在田野里奔跑的感觉好极了,我张开双臂,风就将我轻轻托起,带着我在一块一块的麦田间无所顾忌地飞翔。孩子们喜欢逗我去抓他们,我笨拙地跑在他们后面,像他们一样放声地笑。偶尔不小心摔倒,孩子们会爆发出一阵没有恶意的笑声,然后某双柔软的小手会将我扶起,替我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
玩够了,我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男孩兴高采烈地迎上来,骄傲地挺起胸膛向我宣布:“思荞,我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跑过来的孩子,我是不是一个好守望者?”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思荞”是他送给我的名字。所有孩子里,只有他这样叫我。
“当然了,奈特,你做得很好。”我拍拍他的头,看着他兴奋地跳起来,欢呼着跑回田里,一遍一遍地向他的朋友们强调:“我是个好守望者,安妮,泰朗,我是个好守望者。等我长大了,我就和思荞一起做守望者。”
我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勾起浅笑。
小奈特有辆破旧的单车,那是他最心爱的宝物。在孩子们不做游戏的晴朗的日子里,我们会偷偷从守望者的岗位上溜下来,花一天时间四处游荡。通常奈特载着我,绕着麦田转上一圈,再横冲直撞地闯过树林里的碎石子小路,卷起一路的落叶。初夏的时候有一株花树会开出满树细碎的白花,在我们“轰隆隆”地驶过之后摇出满天花雨,一片一片,落满我的全身。
就在那些骑着单车飞驰的时光里,奈特渐渐长大了,他依然爱笑,依然称自己是个“守望者”,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们还会聚在一起玩耍,却往往只是在麦田的边上静静地散步。他们的笑容还会在阳光里发亮,却显得有些沉甸甸的。
有无数个夜晚,奈特和我并肩躺在草地上,躺在沉沉的夜色里。奈特有时问我:“思荞,你看,我们都变了,可你还是当初的那个守望者。我有点迷惑,思荞,我们都不再跑向悬崖,那你还在守望些什么呢?”
守望些什么?我只是笑笑,不回答,仰望自头顶铺展开的群星。
第二节离开
我忽然决定离开一阵子。
奈特最后一次载我穿过林子里的小路,将我送到林子的那头。我下车的时候,他说:“思荞,该轮到我当守望者了,也许有一天,我就会明白,你在守望些什么。”
我还是笑了一笑,说,再见。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我甚至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何要离开。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想找到另一片有孩子的麦田,也许只是为了找到奈特想要的答案。
我常常忘记自己离开了多久,一天,一年,十年,或是一秒钟。
又是一个静谧的夜,在独坐沉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于是起身,掸落身上沾着的旅途中的尘埃。我该回去了。
第三节责任
荒草肆虐,一只黑色的背包几乎被草淹没。我走上前去,四下环顾着,依稀记得这便是当初我守望的地方。我弯腰拾起背包,翻出标签,上面潦草地写着奈特的名字。“奈特。”我轻声念着,抱着背包坐下来,惆怅地望着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
——麦田变成了城市。
——但我没有再度离开。
偶然孩子们离开城市,到郊外来呼吸新鲜空气。我远远地冲他们招手,欣慰地听他们叫我“守望者”。他们真的是变了,干净的脸庞蒙上一层细细的尘埃,清澈的目光也镀上一层不一样的光彩。不过至少他们还记得我。
他们回去后,我就开始收到他们的信,包括奈特的。邮递员莫名其妙地将一叠信递给我,好奇地打量着一个过去的“守望者”。我热切地读着信,想象着他们在城市里的新生活,想象他们是怎样无精打采地走过尘土飞扬的街,是怎样在狭小的窗子后打发一个又一个下午的时光。
当最初的热情过去,我也失去了对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的兴趣。我不再拆信,只是将收到的信小心地在背包里放好。因为它们让我知道我还没有被遗忘。
那天夜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啜泣着向我飞来,我像当初拦住孩子们一样拦住了她。萤火虫窝在我的手心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它却自顾自地先开始倾诉:“思荞,思荞,我知道你,你是‘守望者’。我的主人是奈特。我是‘真诚’,他叫我‘凯尼斯’。奈特为了一个女孩,将我抛弃换了‘谎言’……”
凯尼斯又开始轻声呜咽,时断时续地讲。我心下了然,和声对她说:“凯尼斯,你要回去,奈特不能没有你。我们不能让孩子们的心受到污染。凯尼斯,回去和‘谎言’战斗,你必须这样做。”
她的光黯淡了几分,甚至不如我头顶的星明亮:“思荞,不行,孩子们的心塞得满满的,我回不去了……”
我思考片刻,打开背包,将萤火虫放在一封信上:“来,凯尼斯,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思念’和‘记忆’……”她喃喃着。
我点点头,抽出奈特的一封信,悄无生息地点燃。红色的火苗试探着舔了一下纸张,放肆地燃烧起来,火星在夜风中缭乱地飞舞,将一切化为虚无。我凝视了一会儿,直到纸张化为灰烬,才转头招呼凯尼斯:“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后面就是悬崖,可别再来了。”
凯尼斯沉默片刻,绕着我缓缓地飞了一圈,带着强烈的光芒折回灯火辉煌的城市。
我倒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就这样做回了一个守望者,一个城市里的守望者。那些被时光遗忘了的善良,被成长冷漠的真情,会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飞向悬崖——飞向我。我呢,就替他们烧一封他们主人写给我的信,烧出一个空间,送那些美好回去。我知道没人会感激我,但这是我,一个守望者的责任。我要保护他们的爱。
这不是拯救,只是保护他们的爱。
尾声我始终是个守望者
当凯尼斯再一次来到我的身旁,我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抽出奈特的最后一封信,娴熟地将它烧成粉末。凯尼斯忽然又哭了,她的细小声音在火苗的噼啪声里微弱不可闻:“思荞,奈特差不多要忘记你了。”
我咬咬牙,假装没听到,小心地抖落手上的灰,装出愉快的声音道:“凯尼斯,该回去了。”
她终究离开了。我提起空空的背包,缓缓走上高高的悬崖,又一次燃起火,烧掉写着奈特名字的标签。得寸进尺的火苗继而开始吞噬整个背包,狞笑着在夜里舞动身躯。
奈特,你曾问我,你们不再游戏了,也没有孩子会跑向悬崖,为何我仍要守望。奈特,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守望者,从麦田到城市,我始终是个守望者。
而现在,你不再记起守望者的梦想,我的使命也已然结束。
我抬头仰望星空,最后一次微笑,转身迎向绚烂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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